从手铲到卫星 听良渚遗址考古领军人物讲考古那些事
2021年06月13日 15:31 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

  良渚考古:从手铲到卫星

 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/倪伟

  发于2021.6.14总第999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
  一把洛阳铲,直径几到十几厘米,一次能插进数米深的地下。一颗遥感卫星,飞行在200公里到3.6万公里的太空,一次能拍到半个地球。现在,这两者都被用在考古中。

  今年,现代考古进入中国已经100周年,考古技术与百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。依靠洛阳铲和手铲挖出地下宝藏,符合人们心里对考古的传统意象,却远非当代考古的全部。如今,考古人员往往在实地勘探之前,就已经利用卫星、无人机等方法,确定了落铲的地点。

  “动植物、矿物鉴定等手段,让我们比以前更了解古环境和当时的植物种类、矿物来源等。卫星、无人机等工具改变了测绘方式,可以更大范围、更精准地理解大地貌。”良渚遗址第三代考古领军人物刘斌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
  位于浙江杭州市的良渚遗址,历经四代人85年的考古发掘,2019年入选世界文化遗产。良渚文化活跃在距今5300年到4300年之间,被认为是东亚最早的国家形态,实证了五千年中华文明。良渚考古的几次重大发现颇具戏剧性,良渚工地上的技术迭代,也反映了考古学的变迁。

  塘底打捞良渚文化

  良渚博物院里,陈列着一本斑驳的考古报告,封面浅黄,隐现点点暗沉的污迹,上方两个大字:良渚,其下署名:施昕更著。这本考古报告于1938年在抗日战火中出版,是良渚遗址的第一次面世记录。

  后来震惊世界的良渚遗址,其第一代发掘人几乎只有施昕更一人。他初次发现良渚遗址时只有25岁,去世时仅28岁。他是余杭县良渚镇本地人,1936年时,在西湖博物馆作地质矿产助理员,参与了博物馆组织的对杭州古荡遗址的发掘。有几件带孔的石斧让他似曾相识,老家良渚镇上似乎也曾出现过。

  受到启发的施昕更回到老家,独自展开调查。他记录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时刻:1936年11月3日下午2点,路经一个因灌溉抽水而干枯的池塘,“偶然发现一两片黑色有光陶片”。

  当年12月至1937年3月,在西湖博物馆的支持下,施昕更主持了三次发掘,出土了大量石器、陶器和玉器。当时正是抗战爆发前夕,在战火逼近之前,发掘工作草草结束,仅模糊地标了12个遗址点,如“棋盘坟”“茅庵前”“苟山前后”等。

  1937年8月14日,淞沪会战爆发次日,杭州遭遇空袭。三个月后日军在杭州湾北岸登陆,当年年底,杭州沦陷。

  国破家亡之际,并没有多少人关心一个考古发现,与同时期殷墟的惊世发现相比,良渚也显得黯淡无光。杭州各类机构被迫迁移,西湖博物馆馆长将施昕更推荐到瑞安县,在抗日自卫队担任秘书。施昕更孤注一掷,一心要将故乡的发现公之于世,他仿照山东城子崖考古报告,有样学样写出了《良渚》。“谨以此书纪念我的故乡”,他在卷首语写下这句题辞。

 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、良渚第三代考古人王宁远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施昕更虽然不是专业出身,但这本《良渚》报告写得挺规范。

  他仅懂一些古生物学知识,无力对手上的古物作出进一步解释。当时,中国考古起步只有十几年,史前考古的理解框架尚未建立,挖出了一大堆问题。

  他根据有限的最新考古学动态发现,良渚的黑色陶器,与前几年龙山城子崖出土的黑陶相似。因此,他把考古报告副标题拟为《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》,用黑陶定位良渚,而非后来被证明意义更为重大的玉器。

  能够直接检测年代的革命性技术“碳十四”,还要再等30年才被引入中国。判断文物的年龄,只能用地层学和器物类型学两种传统方式,也就是通过埋藏的地层深浅和器物的特征,将新出土的器物与已发现的文物对比,判断谁早谁晚,大致定位年代。

  就在报告出版第二年,1939年,28岁的施昕更感染上猩红热并发腹膜炎,在缺医少药的瑞安去世。这位肇始者至死也不知道,他发掘的遗址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
  后来,夏鼐为“良渚文化”命名,使其以长江下游一种独立文化的身份写入文明史。苏秉琦创造性地将中华大地分为六大区系,提出区系各自独立起源发展的理论,因为良渚文化的存在,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成为六大区系之一。

  竹签剥出惊世“王陵”

  良渚遗址冒了个头就沉寂了。1963年春,良渚第二代考古人中的代表人物牟永抗来到良渚附近的安溪苏家村,进行小规模发掘,只发现了陶片和半个玉琮。之后,发掘再次停滞。

  改革开放后,考古工作全面恢复,浙江省文物考古所成立,由于施昕更那本《良渚》报告,该所将良渚遗址作为工作重点之一。1981年,良渚考古重启,主持者是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王明达。这时他已经毕业15年,在农场、热水瓶厂待了很久,38岁这年终于全身心干起本行。

  1986年5月31日下午,天气闷热,一场雷雨正在酝酿。3点刚过,在良渚遗址一座名为反山的山坡上,考古人员陈越南从探方里清出一个土块,粘着小玉粒和漆皮。他小心地捧到领队王明达面前,王明达弯腰只看了一眼,立刻从1.6米高的隔梁跳进坑里,蹲在挖出土块的地方,观察了足足一刻钟。

  到这天,反山遗址已经发掘了一个多月,还没挖到良渚时期的遗存。此前所里一位专家怀疑挖错了地方,但王明达顶着压力没有停工,他希望这里能够挖出良渚时期的高级墓葬。

  王明达按捺住激动,不敢用手铲,从装土的土箕上折下一段竹片,小心地剔去一小块土,又露出漆皮和很多小玉粒,再也不敢下手。天色暗了下来,他们悄悄用尼龙薄膜盖好,覆上泥土。这时雨点开始落下,他们把整个墓穴都盖好,冒着大雨跑回住地。这一晚,他们兴奋地喝了一顿酒,睡前不放心,还冒雨巡视了一圈。

  其后,反山高等级墓葬一步步从五千年的土层中剥离出来。当时技术非常原始,整个考古现场几乎不见现代设备。反山大墓的玉器多到惊人,几乎满满铺在墓底,没有下脚的地方。考古人员独创“土法”,把两根大毛竹架在坑口,悬四根绳索下去,绳索下端也系着两根毛竹,毛竹上搭着木板,就像铁索桥一样,人蹲或趴在木板上,往下探着清理。“艰苦程度可想而知,腰酸背痛,一下子人都站不起来”。

  经验不足也带来了一些麻烦。王明达回忆,他们以为墓坑内原来是粘湿的,随葬品露出后,特地用喷雾器喷水,以保持墓内环境湿润。结果在取出玉器时,发现朝上的一面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沁蚀,或光泽消失,或包浆剥落。有了这次教训,以后所有墓葬再也不喷水了。

  王明达要求,一座大墓几百件器物,要弄清当时是怎么放入的,必须做好记录。这次发掘,对玉器在墓内的原来位置、配伍关系、组合情况等有了全新认识,良渚玉器因此从单件研究扩展到组装件、穿缀珠、镶嵌件的研究,具有突破性的意义。

  放眼全国,80年代是史前考古全面开花结果的时期。辽宁的牛河梁遗址,发现了距今5000年的复杂社会;安徽马鞍山凌家滩遗址,发现了5000年前以玉器为特色的大型聚落;四川的三星堆遗址,发现接近商代晚期的独特文化。这些发现与良渚遗址的进展一起,推动了对五千年文明史的热烈讨论。

  反山墓发掘前一年,刘斌从吉林大学考古专业毕业,分配到浙江,他将成为良渚第三代考古人领军人物,后来担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。

  当时考古所史前考古室室主任是“30后”牟永抗,还有“40后”王明达和“50后”的杨楠、芮国耀,加上刘斌一共5个人,老中青三代挤在一间屋子里。刘斌赶上了好时候,进所第二年就迎来50年最大发现,而这只是黄金时代的序幕。

  “从反山开始,良渚考古‘开了挂’了。”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、良渚第三代考古人王宁远说。良渚一时间名声大噪,此后30多年,良渚还将带给人们更多惊喜:1987年,瑶山祭坛及贵族墓地被发现;1992年至1993年,莫角山宫殿出土;2006年至2007年,古城城墙被发现,与良渚遗址首次发现、反山墓发掘并列为良渚考古三大里程碑。

  卫星图开“天眼”

  2006年年底的一天,刘斌在莫角山宫殿西侧200米勘探时,洛阳铲碰到了地下3米的一层石块。开始没太在意,回去后,他越想越觉得应该是人工开采的石块,却不知是什么用处,想得睡不着觉。他向当地村民打听,好几个人都说打井时也挖到过。他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答案,也许是城墙。

  不少考古专家都说过,想象力很重要,你只有想到什么,才能挖到什么。反山大墓就是这样挖出来的,良渚城墙也是如此。

  刘斌带着人一边想一边找,2007年,东西约1700米、南北约1900米的古城墙被全部找到,围合总面积约300万平方米,良渚古城整体面貌被揭开。“不敢相信竟是那么的庞大,远远超出了我们以往对于良渚文化的认知。”刘斌回忆。

  他继续发挥想象:按照中国传统外郭内城的构造,良渚会不会也有外郭?外郭比内城更宏大,依靠洛阳铲去探,难度太大。

  作为尝试,考古所首次利用GIS(地理信息系统)软件制作了遗址区域的数字高程模型(DEM),有了惊人的发现:挖了这么多年的莫角山宫殿遗址,以及大小莫角山、乌龟山三个高台,在模型中清晰可见。再看向城外,古城东南部外侧浮现一个长方形的结构体,北、东、南三面都有,环绕着城墙。接着迅速开展了墙体上的考古工作,古城外郭找到了。

  所谓“数字高程模型”,通俗地说,就是把地图上相同高度的物体涂上相同颜色。这样,即使一道城墙断裂成分散的小段,因为基本高度一致,在图上就显示为相同颜色,所以就能清晰看出城墙脉络。

  他们尝到了甜头,之后,“地图考古”将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惊喜。

  今年5月上旬,在良渚遗址考古与保护中心的数字实验室里,王宁远指着覆盖半面墙的一张卫星遥感图,勾勒出良渚水坝的轮廓。他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介绍,良渚地区水脉纵横,北部靠山,良渚先民是先建了防洪的水利工程再建古城。大坝沿着北部山脚延伸,分为三段,西侧的谷口高坝和东侧的山前长堤是90年代之后陆续发现的。不过,这两段似乎有关系的堤坝,中间却缺了一段,考古专家为此困惑了多年。

  2011年的一天,在美国任教的考古学者李旻送来一张“科罗娜”卫星1969年拍摄的遥感图,这张解密的遥感图出自冷战期间美国情报机构的侦查行动。在国外,卫星和飞机的遥感图已经掀起一阵“太空考古勘探”的热潮,考古学家“开了天眼”,辨认出古代的建筑、道路、城市,按图索骥,发现了比吴哥窟更大的柬埔寨中世纪古城,以及17座埃及金字塔等。

  这是一条细长的遥感地图,呈现出植被茂密的环太湖山区。王宁远放大后浏览细部,看了很多天,有一天,突然有了发现。他手指在图上向下划动,在高坝和长堤中间,往南几公里之外,两个圆形山丘中间,隐约浮现一条平直规整的堤岸。“这两座山丘承受山洪的冲击,一般来说不可能存在连接,应该是人工的遗存。”后来立刻进行地面勘探,证实了他的发现。

  这段平原低坝是关键的一块拼图,一段横阻于山前的大型水利工程,如大雁展翅的形状完整浮出水面。

  王宁远发现,良渚水利工程不仅能在汛期挡水,还能在旱季补水,大坝形成的两级水库向城中补给,保证生活用水和航运水位,十分科学。这是中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。

  根据测算,良渚水库水面是杭州西湖的1.5倍,库容则是西湖的4倍。工程规模浩大,延绵11公里,最高处15米,体现了惊人的动员能力。良渚水利系统再一次抬高了良渚遗址的地位。国际著名考古学家科林·伦福儒认为,良渚的水坝可能是世界上最早达到如此规模的公共工程,也为良渚进入早期国家阶段提供了证据。

  高科技探究古城兴衰

  在良渚遗址考古与保护中心的地质考古实验室,藏品柜里存放着从附近山上采集的几乎所有石材样品,标记着经纬度坐标和深度。2007年古城城墙发现后,考古人员采集了这些样品,希望搞清楚当时人们从哪里采石,花多长时间,是怎么运输的。

  “80后”的良渚第四代考古人姬翔是地质考古专家,他毕业于南京大学地质学专业,读硕士研究生时就参与了良渚遗址的地质考古项目。

  “这是为了研究良渚古城的生活生产方式和社会面貌,能大致了解到当时各地区的交流。”姬翔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解释石头样本的用途。他们研究出的结论是,根据城墙垫石质地和形态对垫石进行分垄计算,当时城墙垫石是用竹筏运输的,并根据河道和采石点位置,还原了可能的运输路径。

  “以前只能用肉眼看,大概判断像是从哪里来的,现在在红外、荧光检测设备之下,能够分析石、玉、土的化学元素和矿物结构,精细地比对。”姬翔说,目前发现的最远的岩矿,距离古城约100公里之外。对城内猪骨的检测也发现,古城居民吃的猪与100公里之外嘉兴平湖遗址的猪很相似,可能是同一批。

  良渚遗址考古与保护中心设立了多个科技实验室,从地质、水利、动物、植物等学科认识遗址。中心还与国内很多高校合作,复原了距今7000年、5500年、4200年、3800年等关键时点的较高精度的水文、地貌、气候环境。

  这些研究为良渚古城的兴衰提供了线索:距今约4200年,杭州余杭盆地遭遇了持续性的大洪水,良渚古城从此销声匿迹,直到2000年后的战国时期,才重新有人类来此生活。

  “现在技术手段更多,老先生以前把框架搭起来了,我们现在是往框架里面填充细节。”姬翔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  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1年第2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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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陈少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