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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飘香: 一碗糟粕醋的海南基因
2025年10月20日 09:38 来源:海南日报

  ■ 海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刘冀冀

  当海风裹挟着咸湿与温热拂过椰林,一种独特的酸香从老街深处、渔港码头飘来,挑动着人们的味蕾——这,便是糟粕醋的味道。

  它起源于渔民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存智慧,成熟于匠人传承制酸技艺的坚守,最终升级为老少皆爱、风行岛内外的酸食顶流。

  它不仅是一碗小吃、一份火锅汤底,更是流淌在海南人血脉中的饮食密码,是浓缩了海岛风土、先民智慧与生活哲学的液态基因。

糟粕醋美食。李子供图

  在地追溯 文昌铺前,渔港深处的酸香起源

  要探寻糟粕醋的“出生地”,必须前往海南文昌的铺前港。这个位于海岛最北端的百年渔港,是糟粕醋无可争议的发源地。

糟粕醋。资料图

  走在铺前胜利老街上,斑驳的骑楼静静伫立,空气中交织着海产的咸鲜与糟粕醋的酸香。时光仿佛在此放慢了脚步,将糟粕醋的故事,沉淀进每一块砖瓦、每一缕气息中。

  “疍家大醋的秘密,饭皮茶和酒配料来。茶酒下坛封密气,七天就造出大醋酸味来。”望着不远处繁忙的铺前渔港,86岁的渔民杨爱香哼唱起自编的疍家渔歌,嗓音嘹亮而悠远。这歌声里,便藏着味道的记忆。

  “这就是疍家大醋,你尝尝看!”在铺前镇铺渔村文化室,年过六旬的石秀琴从随身布包中掏出一瓶澄澈透亮的液体,拧开瓶盖。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,细嗅,又有若隐若现的酸醋香。抿一口,酸裹挟着咸的复合滋味,在舌尖铺展开。

  石秀琴和杨爱香都是当地的疍家人。两位阿婆你一言我一语,将制作疍家大醋的方法娓娓道来。

  正如歌中所唱:第一步是煮“饭皮茶”。米饭煮熟后,锅底会留下一层薄薄的饭皮,烘干至焦脆,加水煮沸成“茶”。待茶汤晾凉,只取上层清液倒入大缸,再按25:1的比例加入酒,密封发酵7天后,便可开缸品尝。

  这种做法在疍家人中口耳相传,谁是首创者,已无从考证。或许,它源自某次航行中的意外发现,却从此丰富了整个族群的食谱。

  疍家人世代以耕海牧渔为生。在杨爱香的记忆里,童年时光是在一条四米长的渔船上度过的。那小小的木船,既是一家五口的居所,也是全家生计所在。在茫茫的大海上,危险和灾害不时降临,“鱼虾满舱”的场景并不常见。正因如此,疍家人对食物格外珍惜。“以前没有冰箱,我们就用大醋腌海鱼,既能防腐,又能提鲜。”

  新鲜的鱼虾洗净后浸入大醋,只需片刻,鱼肉由透明转为乳白,虾肉也从灰蓝变为橘红。一番神奇的转化后,这一口酸鲜交融的滋味,驱散了渔民远航的疲惫,也让孩子们食欲大增。

瓶装糟粕醋。颜乐池 摄

  大醋不仅是渔民的调味品,也是疍家人的“救命汤”。杨爱香记得,有一次她吃坏了肚子,在船舱里痛得打滚,母亲用大醋加姜煮水,喂给她喝,疼痛很快缓解。“我们渔民受了寒、闹肚子,喝大醋效果很好。”

  13岁那年,杨爱香随父母上岸,定居铺渔村。生活环境变了,在海上养成的饮食习惯却未变。大醋作为基础调味料,不仅没有退出灶台,反而随着食材的日益丰富,展现出更多样的面貌。

  当地原本专供产妇的“月子醋”,如今成了每年冬至前后的必备菜肴——将猪脚、五花肉与大醋、姜、糖同煮,酸香肥美,补气暖身;将大醋和西红柿、菠萝熬成浓汁,浇在煎鱼上,便成了外焦里嫩的甜酸鱼……

  “大醋加蒜头油、辣椒熬煮,味道和现在的糟粕醋几乎一样。”石秀琴在一次烹饪过程中的尝试,似乎印证了大醋与糟粕醋同根同源。

  这碗醋,从诞生之初,就与这片海、这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。

  匠人口述 入曲发酵,一瓮酸醋的非遗密码

  从渔民的偶然发现,到如今需要精心守护的技艺,糟粕醋的制作并非简单的“变废为宝”,其间蕴含着代代相传的匠心和对自然规律的探索。

  在铺前镇,记者采访了文昌铺前糟粕醋非遗传承人李肖云。

  “很多人以为糟粕醋就是酒糟加水煮,那是外行话。”在她看来,糟粕醋的“灵魂”全在“发酵”二字——那独特的酸香,正是时间施展的魔法。

  制作糟粕醋,需先将蒸熟的米饭摊凉,撒上捻碎的酒曲,入瓮“糖化”。3天后,注入少许开水,正式开始发酵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酵母菌和乳酸菌悄然生长,交织出细腻的酸味与复合香气,酒糟由此蜕变为醋酸。“发酵前期,大米的‘糖化’最为关键。”李肖云强调,“这一步如果有闪失,酿出的醋就会过酸,失去了醇和的风味”。

糟粕醋竹升面。金盘食验室供图

  对做醋人来说,最难的莫过于拿捏环境温度的微妙变化——这也是技艺传承中的“终极考验”。

  李肖云深谙此理。童年时她便留意到,奶奶与母亲制作糟粕醋的时间从不固定:天热时,发酵仅需20日;天冷时,则需30日甚至更久。一切,因时而易。

  如何判断一瓮醋的品质,老师傅自有经验。“色泽乳白微黄,清亮不浊;味道酸中带香,柔和不刺鼻。”李肖云回忆奶奶的鉴醋方式,先观其色,再闻其香,最后用长勺舀起瓮底酒糟,观察浓稠与质地。

  “奶奶那一代,发酵全凭经验和估算。我母亲制醋,开始总结出更清晰的时间规律。”当技艺传到李肖云这一代,她在传承古法的同时,引入了更科学精准的管控措施:米饭须晾至37℃方可入曲;全程发酵温度严格控制在28℃——那是酵母菌和益生菌最活跃的温度。

  如今在她的工厂里,机械化流水线取代了部分人工,仪表数据让风味更加精准可控,但“自然发酵”这一核心环节,始终未变。“变了,就不是铺前糟粕醋那个味了。”李肖云说。

  在她的记忆里,奶奶做的糟粕醋,调味料只有蒜头油和辣椒,配料无非牛头皮、牛杂与几样蔬菜;母亲将糟粕醋从铺前带往省城海口,为迎合食客口味,加入了“大海的味道”——海螺、鲜虾、螃蟹纷纷入碗。如今,李肖云的工厂针对不同地域开发出30多种风味的产品:川渝的重辣,江浙的微酸甜口……甚至创新推出了糟粕醋海鲜米粉这样的方便食品,让糟粕醋美食走进千家万户的日常。

  “作为非遗传承人,我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这碗醋,不仅是我们一家的生计,更是海南人共同的文化财富。”如今,她也收了学徒,在传承技艺的道路上前行。

  人文解读 开胃固涩,湿热气候下的饮食哲学

  糟粕醋的魅力,超越了单纯的味觉体验。从风物的角度看,它体现了海南先民适应独特气候和地理环境的饮食智慧。

  “如果你理解海南‘湿热’的气候特征,就能理解糟粕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。”海南大学国际传播与艺术学院教授谭晓东开门见山地说。海南长夏无冬,高温高湿的环境容易让人体产生“湿邪”,导致食欲不振、脾胃虚弱。

  “糟粕醋的核心是乳酸发酵产生的酸味。在中医食疗理论中,‘酸’具有开胃消食、收敛固涩的作用。一碗热腾腾的糟粕醋下肚,其温和的酸辣能有效刺激唾液和胃酸分泌,唤醒沉睡的味蕾,促进消化。同时,它还能帮助身体发汗,驱散体内的湿气,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。”谭晓东解释道,食用糟粕醋体现了中国民间“药食同源”的智慧,“它不是药,却通过日常饮食,调节着人们的身体,使之适应并对抗不利的自然环境。你可以说,是海南的气候,‘选择’并‘塑造’了糟粕醋”。

  谭晓东长期致力于糟粕醋文化与产业研究,他精心梳理了一份糟粕醋“传统吃法大全”。

  基础版—酸水粉:最原始、最经典的街头小吃,将海带、海螺、石葱等简单配料烫熟,放入碗中,浇上滚烫的糟粕醋汤,再配上一撮海南米粉。酸辣开胃,能快速补充能量。

  升级版—糟粕醋火锅:这是推动糟粕醋走入大众视野的拳头产品。将糟粕醋作为火锅汤底,其酸辣能很好地激发海鲜的鲜美,并去腥解腻。首选涮品当然是海南本土的各式海鲜:马鲛鱼、海虾、鲍鱼、蛏子……此外,海南的牛肉、牛杂、鸭肠、豆腐、地瓜叶等,也是绝配。这种围炉而食的方式,将糟粕醋从个人小吃提升为社交美食。

  养生版—鸡汤打底:一些更讲究的店家或家庭,会用熬制好的鸡汤代替水,与糟粕醋原汤按比例调和作为锅底。这样既保留了糟粕醋的酸爽,又融入了鸡汤的温润与营养,口感层次更为丰富,滋补效果也更好。

  创意版—烹炒与凉拌调料:还有一些海南人用糟粕醋烹制菜肴,如糟粕醋椰奶鸡,赋予主食材别样风味;或将其作为海鲜或黄瓜、木耳、海带丝等菜肴的凉拌汁,带来清新爽口的味觉体验。

糟粕醋椰奶花甲。金盘食验室供图

  “从一碗简单的街头酸汤,演变为包罗万象的火锅盛宴,糟粕醋的吃法变迁,也折射出海南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与饮食文化的包容与创新。”谭晓东总结道,“但万变不离其宗,这些美食的核心,仍是那缕由时间和自然共同酿造的酸香”。

  品味糟粕醋,不仅是满足口腹之欲,更是探寻一串深植于乡土的味觉密码,翻阅一段生动可读的历史。百年飘香,滋味悠长,这碗醋的故事,仍将在每一个沸腾的日子里,被继续书写。

  酸味文学

  在中国酸食地图上,北方的醋和酸菜、贵州的红白酸汤和苗家酸汤鱼、云南的酸腌菜和酸汤米线、海南的糟粕醋,拥趸众多。许多写作者以文字探寻酸味烟火,形成了独特的酸味文学。

  山西 醋和酸菜

  山西人真能吃醋!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,坐定之后,还没有点菜,先把醋瓶子拿过来,每人喝了三调羹醋。邻座的客人直瞪眼。有一年我到太原去,快过春节了。别处过春节,都供应一点好酒,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:“供应老陈醋,每户一斤。”这在山西人是大事。

 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,雁北尤甚。什么都拿来酸,除了萝卜白菜,还包括杨树叶子、榆树钱儿。有人来给姑娘说亲,当妈的先问,那家有几口酸菜缸。

  ——汪曾祺《五味》

  海南 糟粕醋

  每到夜色降临,海口水巷口骑楼老街的灯集体亮起,糟粕醋的味道便会霸占这个街区的所有空间。糟粕醋店座无虚席,酸汤映照着客人们满足的笑脸。热恋的情侣你一口我一口,甜蜜与酸香交织,好一幅幸福浪漫的画面。家庭聚会的餐桌上,你一碗我一碗将糟粕醋传递,是其乐融融的市井大场景。也有独坐在角落用餐的旅人,孤寂中喝一勺糟粕醋,不知能否在酸辣的况味中想念起远方的亲人……

  而今的糟粕醋,已经变成穿越数百年的琼浆玉液。它曾抚慰过海上死生由命的渔民,如今又在人潮汹涌的城市,安顿着颠沛到此的异乡人的孤独心情。当一碗酸辣汤汁端在手上,我们品尝的既是山海的馈赠,也是渐渐远去的乡愁,更是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对生活真挚的爱。

  ——梅国云《糟粕醋:岁月陈酿的海南风味》

  贵州 酸汤鱼

  苗家酸汤鱼可谓“黔菜”的门面担当。以酸汤烹鱼,一口生津,两口入魂。制作地道的红酸汤似一门“天时地利”的学问。每年七八月份,一种叫“毛辣果”的山间野生小番茄通体晶莹红亮。苗家人将熟透的毛辣果洗净捣烂,加入适量盐与辣椒酱置于土坛中,再加入高度白酒杀菌,封坛发酵45天,制成红酸汤酱。红酸汤酱配以清泉水、生姜片与青椒,还要加入新鲜西红柿,令鲜酸与陈酸激荡融合。开锅前,添入现摘的青花椒枝,洒上当地特有的香料木姜子油。

  开吃前,一碗鲜香浓郁的酸汤下肚令人霎时胃口大开。浓郁的酸辣味和着鱼鲜一起冲进口中,直击口腔两侧最为脆弱的“酸穴”,酸中带甜、回甘而鲜。

  ——周燕玲 杨茜《贵州酸汤鱼:食酸人,嗜酸魂》

  (文字整理/罗安明 制图/孙发强)

编辑:李奥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