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首位F1车手周冠宇:你要付出的比看起来多太多
2021年12月15日 15:01 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

  中国F1第一人:通往金字塔尖的狭窄赛道

 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/倪伟

  发于2021.12.13总第1024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
  25岁的马青骅开着F112赛车驶上英国银石赛道,虽然只是一次试车。那天是2012年7月12日,一个13岁的中国男孩坐在场边观看了这次试车。当年,马青骅与西班牙F1车队HRT签约,有望代表车队征战F1,成为“中国F1第一人”。谁也没想到,HRT车队因财务问题几个月后突然解体。等到下一个人接过这个称号,还要再过9年。而这个人,正是当年那个坐在场边观摩试车的叫周冠宇的男孩。

  今年11月16日,F1车队阿尔法·罗密欧竞速队宣布,周冠宇将作为该队两名车手之一,参加2022年赛季的F1比赛。消息一出,在中国引发广泛关注。F1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国引发如此热潮了。自从2004年上海“上赛道”开赛,到2012年马青骅半只脚跨进F1,之后F1与中国的关系就渐行渐远。虽然疫情之前,F1上海站赛事年年从未缺席,但中国车手似乎与F1的赛道拉开了距离。

  直到周冠宇的出现。“你要付出比表面上看起来多太多的东西,不顾一切,把全部都献给赛车。”12月1日,在今年倒数第二站F2比赛前夕,周冠宇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时说,“成为中国第一位F1正式车手,我自己很骄傲。”

  作为当今世界最高水平的赛车比赛,F1赛事(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)是10支车队、20名车手之间的游戏。F1与奥运会、世界杯并称世界三大赛事,却维持着如此微小的规模,而它撬动的商业价值,每年以数十亿计。

  一个中国车手进入F1需要什么?需要具备操控机械的天赋,从10岁之前就开始的长期练习,以及庞大资金的支持。拥有了这些之外,还需要一点运气,每一步都踩对节奏。

  “中国最著名的赛车手”作家韩寒将周冠宇进入F1的意义,与姚明之于篮球和刘翔之于田径相提并论。不过,从运动性质来看,赛车颇为不同,与篮球、田径等项目对身体素质的绝对依赖相比,赛车需要更为综合的能力,它取决于科技与人的密切配合。有些能力是可以通过练习达到的,有些则是车手也无法左右的,比如身后的市场。

  “最后一步看似很近,其实也非常遥远”

  今年5月21日,摩洛哥站比赛中,周冠宇在第一回合冲刺赛中赢得冠军。7月,他又在英国站拿下正赛冠军。此时,他今年总积分保持在榜首位置。当时,他正处在期待和焦虑的夹击之中。他渴望明年进入F1,但只剩两个车队有空缺名额,有竞争力的车手却有至少十名。

  周冠宇是F1车队Alpine的青训营车手,作为储备人才培养。但Alpine两名车手奥康与阿隆索,与车队的合同短时间内都不会结束,他只能去其他车队寻找机会。就在这时,阿尔法·罗密欧车队对周冠宇表示了兴趣。但今年能否签约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在F2的年度成绩。团队成员都在给他减压,让他别想太多,尽力跑好接下来的比赛。

  “无论来自外界还是自己心里的压力,都是这几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。”如今,周冠宇回忆起几个月前的紧张心情,语气已经全然轻松,“最终虽然压力很大,也没有掉链子。”

  国际方程式赛车锦标赛是一个金字塔体系,F4、F3、F2、F1层层向上选拔。2019年,周冠宇第一次征战F2,那年他五次登上领奖台,最终排名年度第七。不过,他已经赢得了特别关注,获封“最佳新秀”,击败的对手中包括“车王”舒马赫的儿子米克·舒马赫。这两位生日只差两个月的年轻车手,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。凭借2020年F2年度总冠军的成绩,米克·舒马赫抢先一年“升学”,今年已经踏上F1征途。

  2020年伊始,周冠宇就把年度前三名定为目标,并且自信地认为具备争冠的潜力,然而一系列机械故障拖延了他的节奏。在第一场比赛中,他在处于主导地位的情况下,突遭机械故障而无缘领奖台。余下的赛季里,他又多次遭遇机械问题的纠缠,以及无辜卷入比赛事故。直到赛季后半程,他终于跑出了最佳状态。9月,他在俄罗斯索契站收获了首个F2分站赛冠军。赛季结束时,他以一个冠军、另有五次登上领奖台的成绩,排名年度第六。

  这是变故频发、运气不佳的一年。那年年底,他遗憾地总结,“没能获得年度前三名让我郁闷。”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这段经历时,他说“即使(那会)外界说我是距离F1最近的中国人,但直到一年前我都知道,最后一步看似很近,其实也非常遥远”。然而他并不全然满意的成绩,已经开创了中国车手的历史,在索契站的那个周末之前,中国从未有车手在F2比赛中登顶。

  2021年是高开高走的一年。在3月F2揭幕战巴林站比赛中,周冠宇就拿下了分站赛冠军,而且首次在正赛中夺冠。去年索契站由于发生事故,导致正赛取消,他凭借在冲刺赛中的胜利夺得冠军。根据F2赛制,每站比赛由两个回合冲刺赛和正赛组成,每回合冲刺赛冠军积15分,正赛冠军积25分,再加上杆位分和最快圈车手的加分,计算该分站总积分。之后,他又在摩洛哥和英国站将两个冠军收入囊中。12月之前,周冠宇已经拿下三个冠军,总积分排名第二。

  在F2比赛中积累资历的同时,周冠宇的F1征程也进入预备期。他于2019年成为F1车队Alpine的发展车手。在今年9月奥地利站的F1第一节自由练习赛中,他上演F1首秀,完成了一小时的练习赛。这场首秀对他另有一重特别的意义:他驾驶的是传奇车手阿隆索的赛车。

  阿隆索是周冠宇从童年追随至今的偶像,也是最近两三年帮助他最多的车手。得知周冠宇将参加练习赛,阿隆索很早就给他发来信息,说如果遇到任何问题,他会来提供帮助。“然后到了那个周末,完全像他所说的,我问了他很多问题,他很耐心帮我解答。我们一起走赛道,他告诉我他的经验。”周冠宇感慨,到了现在这个阶段,除了工程师,很少会有车手主动来帮助你。“他作为两届世界冠军,没有太多保留地来教你,真心去帮助你,是一件很值得敬佩的事情,最后我觉得没有让他失望。”

  至此,他已经获得了进入F1所需要的全部条件。在历经卡丁车、F4、F3直到F2 的完整历练之后,周冠宇终于升入F1。

  “在关键的时间点,需要拿到相应的成绩,他把握住了机会,这是他成为F1车手的关键。”马青骅说,成为F1车手不仅靠某个单项技能,还需要综合能力优秀且平衡。他体验过这项运动的残酷,觉得成为F1车手需要“天时地利人和”。在车队官宣当晚的连麦访谈中,国际汽车运动联合会(FIA)副主席万和平说,成为F1车手考验一个人体能、智慧、为人等各方面的“完整性”,“虽然没有完美的人,但想要成为F1车手,确实需要比较全面、完整才行。”

  “你要一直有这个意念在,

  感觉赛车像是生命的一部分”

  周冠宇与F1最早的接触,可以追溯到网上流传的一张照片。2005年F1中国大奖赛开赛,只有6岁的周冠宇戴着鸭舌帽,胖乎乎的小手举着比他还高的队旗,走进赛场观赛。

  那是上海“上赛道”开张的第二年。前一年,上海国际赛车场建成,单圈5.45公里的“上”字形赛道,跻身为F1历史上第23条赛道,“中国F1元年”到来。上海久事国际体育中心有限公司市场营销部副总监、前世界拉力锦标赛车队总经理潘湧湧认为,中国F1文化正是从那时起步的,已历经四个阶段迭代。2004年到2006年的第一阶段,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,那是培养车迷和商业模式的最初沉淀期。然而大部分观众熟悉的车手只有“车王”舒马赫,追星意味甚浓。以至于2006年舒马赫退役前,上赛场车迷打出横幅,“我们只爱舒马赫,没了你,我们将不再看F1”。第二年,果然很多人就不看了。

  2007年开始,F1在中国进入第二阶段:喧嚣过后的衰退。就在那一年,8岁的周冠宇在上海一家卡丁车俱乐部第一次坐进赛车。那家俱乐部的老板是马青骅的父亲。20岁的马青骅彼时正在欧洲征战F3,回到上海后,在俱乐部里,他第一次见到了周冠宇。

  跟周冠宇同批训练的还有几个小孩,很快,周冠宇的特质就体现出来了。他不仅能很快驾驭技术动作,而且性格沉稳、专注力极强,这在那个年纪的孩子中并不多见。曾有记者观察到,比赛的间隙,他在场边始终很沉默。长大以后,他开朗了一些,赛季结束后,会约好友踢球。参加球局的潘湧湧说,他性格依然内敛腼腆,不事张扬,不过在球场上颇有攻击性,喜欢在前锋和前腰位置上厮杀。

  上海小将不负众望,很快将过人的天赋兑换成奖杯。2009年,他获得全国卡丁车锦标赛NCJ-A组(8~12岁)年度总冠军;2010年,又以11岁低龄,包揽了全国卡丁车锦标赛NCJ-B组(12~16岁)八个分站全部冠军。但是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。那年夏天他在英国度过暑假,跟着英国车队训练,并参加了几场当地赛事,这位中国冠军沮丧地发现,自己只能排在第15名左右。当时他就明白了:要去国外,要在更高水平的环境里竞技。

  2007年,车迷大量流失之后,留下的铁杆车迷形成后来F1观众的中坚力量。2010年后,进入中国F1文化第三阶段反弹期。随着舒马赫复出,新一代年轻车迷诞生,社交媒体的发达,也发挥了交流赛事信息和凝聚车迷社群的重要作用。

  2011年,周冠宇前往英国谢菲尔德,成为一名寄宿学生和卡丁车手。此时马青骅正在欧洲迎来职业生涯的关键时刻。次年7月,他在英国银石赛道第一次开F1赛车试车时,周冠宇和他的父母都到了现场。“那时候F1对我还是一个太遥远的目标,”周冠宇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“当然我选择离开家乡去国外训练的目标,就是希望成为正式的F1车手。”

  到了2015年左右,中国赛车圈内已经无法忽视周冠宇的存在。那年他成为法拉利车手学院的青训车手,之后在欧洲参加F4、F3比赛,并且拿到了一些冠军。马青骅之后,中国出现了年轻车手“空窗期”,方程式赛场上很少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车手,周冠宇自然就受到了关注。“他走的路是非常标准化、体系化的,唯一的目标就是进F1。”潘湧湧说,“当你目标不明确,往往就很难走那么远,这在赛车运动上很明显。我见过很多车手在低级别方程式比赛里,从精神上就放弃了,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很远。”

  周冠宇看到很多人像他一样离开家乡,去国外参加卡丁车、方程式比赛,也看到很多人放弃。“因为我经历过,我知道他们的感受,你要一直有这个意念在,感觉赛车像是生命的一部分。”

  赛车对个人的要求,与很多常见的体育项目不同。马青骅说,对于田径等项目,身体条件天赋异禀,很可能就会取得很好的成绩;但赛车除了身体素质,还非常依赖于操控技术。赛车是将人类的运动能力建立在机械和电子构建的平台上。“赛车是‘苦’不出来的。”马青骅多次解释,除了身体的耐力、协调性等素质,还需要了解车辆的调教、软件的设置,以及与车队的沟通。

  当然,不能忽视的一点,还有资金的支持。这也是天才车手如此罕见的重要原因。“既要有艰苦的毅力,将整个青少年时期作为一项‘赌博’,不求回报,除此之外,还得家里有足够的钱。”潘湧湧说。这种孤注一掷的豪赌,有着极高的门槛。

  十多年前,曾接近F1赛道的中国赛车手程丛夫说过,他的家庭投入达到1个亿。而在欧洲、日本等地,车企和赞助商很大程度上替家庭承担了培养车手的投入。F1资深评论员叶飞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在赛车运动基础好的国家,年纪很小的卡丁车手都有赞助商支持,而中国却没有企业在车手的成长中紧密伴随,这是整个汽车工业和赛车文化的发展程度决定的。以日本为例,日本1987年首次举办的F1大奖赛,与本国腾飞的汽车工业形成合力,推动了赛车文化的勃兴,《四驱兄弟》《高智能方程式赛车》等动漫不仅影响了日本,甚至无意中成为很多中国人的赛车启蒙。至今,日本已有十余位车手征战过F1,本田的发动机也装进了F1赛车中。“中国的汽车工业和赛车文化发展还远远不够,出现一个周冠宇非常难得,也是很特别的个例”。

  “一个新的方向盘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”

  周冠宇无疑寄托着F1和阿尔法·罗密欧车队对中国市场的期待。在F1的战略中,美国和中国是有待开发的两个巨大市场。2019年,颇受关注的F1史上第1000站比赛,没有选择英国银石、意大利蒙扎等具有历史回眸意义的老牌赛道,而是最终落地上海,意味着F1选择将目光投向了未来。

  上海久事国际体育中心有限公司市场营销部副总监、前世界拉力锦标赛车队总经理潘湧湧回忆,那次,FOM(一级方程式管理公司)、中国大奖赛推广方久事赛事和上海有关部门筹划了半年,让F1赛车第一次开上了中国市政道路,目的就在于宣传。周冠宇也驾驶赛车,在新天地的街头进行了表演。

  这是F1运营方易主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之一。2017年,美国自由媒体集团(Liberty Media)用80亿美元从英国人手中接过F1运营权后,启动了大刀阔斧的商业模式改革。他们一边通过与Netflix合作拍摄纪录片、组织官方电竞赛事、拥抱社交媒体等方式,争夺年轻车迷,一边加快开拓欧洲之外的新市场。次年,央视时隔5年后重新直播F1,新媒体独播版权花落腾讯体育,中国电视转播观众量一跃成为仅次于巴西的全球第二。2020年,中国市场收视人数依旧保持了43%的高增长。

  “F1是披着体育竞技外衣的商业活动。”F1商业化之父、F1管理公司(FOM)创始人伯尼·埃克莱斯顿曾直言不讳。他还说过另一句名言:“在成长为全球最具商业价值赛事的过程中,F1还需要一个黑人、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女人。”现在,这个中国人已经找到了。FOM前CEO切斯·凯里不讳言对中国市场的重视,他说希望在F1世界里看到又一个姚明,实现姚明在NBA中产生的轰动效应和连锁反应。

  在周冠宇进入F1的时代,游戏规则正在发生一些变化。今年,F1迎来史上最重要的改革之一:首次实施“预算帽”,将每支车队与汽车性能有关的预算上限设为1.45亿美元,以限制阔绰的大车队在设计研发上不惜代价。改革的目标是为了“更接近、更公平、更刺激”,给予小车队更多机会,让车手而非赛车成为比赛的关键。

  周冠宇加入的阿尔法·罗密欧车队,今年在十支F1车队排名第九,与领先车队尚有不小差距。“贫富差距”导致的强弱两极分化,是F1世界里公开的法则。总成绩常年领先的梅赛德斯-奔驰、法拉利、红牛三支车队,被车迷戏称为“火星组”,最近十年每年积分榜前五名的车手,80%来自“火星组”车队,更有四年里被“火星人”包揽。“中小车队的车手难以出头,是显而易见的,这不是车手的问题,是车的问题。”叶飞说。马青骅认为,中小车队越拿不到成绩,就越缺乏赞助,越没有资金去开发赛车、签约车手,成为恶性循环。

  这与马青骅的遗憾是有关的。2012年,西班牙经济衰退,马青骅所在的HRT车队寻求收购者未果之后,宣告破产。车队也希望与中国厂商、汽车品牌合作,但F1在中国市场的认可度不如现在,“如果那时在中国有很高的认可度,我相信找一些中国厂商赞助HRT,车队也许会继续坚持下去。”马青骅说。可那时正是F1在中国的低迷期。

  潘湧湧认为,现在已经到了中国F1文化的第四阶段,上一代留下的铁杆车迷带着孩子一起看比赛,老中青的中国车迷架构已经成型。体现在消费上,2018 年,F1中国站票房开始走出“U”形的底部,出现上扬。

  马青骅也没有在遗憾中沉寂。他离开F1后,驶入房车赛的赛道,2014年世界房车锦标赛俄罗斯站上,他拿到第二回合冠军,成就了中国车手在国际汽联世界锦标赛中的首次夺冠。现在,他依然征战在赛道上。“我之后开了房车、Formula E、拉力赛,觉得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魅力所在。F1只是赛车的一个种类,我应该去适应不同环境、不同赛道、不同种类的赛车。”

  而现在,摆在周冠宇面前的是激动人心的首个F1赛季,新赛季分站赛数量将达到史无前例的23站。新车手的首个赛季向来困难重重,周冠宇的F1起步想必不会轻松。

  在这个备赛的冬天,他将正式进入F1车手的角色,适应新的方向盘,以开向一个全新的世界。“每个车的方向盘和按键给你的反馈截然不同,”他说,“一个新的方向盘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。”

  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1年第46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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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李奥迪